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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看着窗外苍白的雪地,全庄的人都不禁茫然了。

    陈孟云叫来一个个老奴仆,准备要求他们离去。

    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的心依旧是忠诚如昔,只不过青锋庭院已非辉煌如昔。

    陈孟云面对他们,喉头已渐渐哽咽,他们中每个人都曾与他出生入死过,感情深厚。

    况且他还突然错愕地看见,震撼地听见——

    “陈院主,我们这些人里面,无不是打小就进了府。这几十年来,也无不是忠心耿耿,或许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陈院主宽厚大量,希望就此恕罪。”

    “那些都是烂谷子,陈院主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五岁进府,七岁开始在厨房打杂,如今也做到了总厨,累不算多累,陈院主也该从未听我抱怨过半句。陈院主向来厚待我们,我们自不肯在这节骨眼上做缩头乌龟。”

    “不错,我们绝非那种危难临头就背主忘义的小人!”

    “难道是陈院主嫌我们身骨老朽,拿不动兵器杀不了敌,怕拖累了院中的那些年轻人?”

    一时间所有老奴仆都纷纷跪地不起,甚至准备对陈孟云磕头求能留下。

    这番情景看在陈孟云眼里,竟引发了一阵悲壮之感,热血上涌,热泪盈眶。

    他知道是这些老奴仆用生命将青锋庭院扛了起来,扛了整整几十年也不弯腰屈膝,只恨自己一步走错,害得他们跟着遭殃,心中早已嗟悔无及。

    他含泪解释道:“不是我嫌你们,而是此刻陈家日渐败落,外面的敌人也必纷至沓来找麻烦,你们继续留下恐怕……”

    一个鬓发斑白皱纹满脸却仍精神奕奕的老奴仆大声道:“我们之中有大半曾是江湖浪子,幸得陈家好心收容,恩重如山,今日陈家有难,我们绝不做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身躯魁梧面貌粗犷气派威猛的络腮胡叫道:“什么贪生怕死?我以前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为神力鬼斧,一手破浪万里追不知让多少武林宵小之徒魂飞胆丧,现在要使出来,力量也应该分毫未减!”

    一个独眼壮汉声如闷雷,目光似电,咄咄逼人地吼道:“哼!我以前手拿铁锤,曾单枪匹马横扫元军大营,昨年恶匪向陈家发难,陈院主也是派我去一夜间夷平了毒龙山的九洞十三寨。现在也已经很久没拿铁锤,手痒得要命,那些敌人敢来找麻烦,我第一个奉陪到底!”

    看到这里,听到这里,陈孟云的心被热血烧着,彻底发烫了。

    他含泪昂首望向那雪花飞扬的窗外,寒夜漫长,不知何时才能挺过去,哀叹道:“罢了,你们留下,我也不再为难你们……”

    他们的敌人也不少,离开了青锋,也或许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就留下,大家一起面对,一起拼命,说不定还有重振雄风的机会。

    人只要懂得团结,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夜,也被凄寒的风吹得格外迷茫。

    一夜风声,无法安定。

    陈孟云在寂寞的长廊里踱着步子,已踱了很久很久。

    他只希望能踱出一个好办法来拯救青锋。

    数年的冷漠与黑暗已彻底让他丧失了智慧。

    他或许已开始变得堕落。

    他狠狠地在心里痛骂着自己,不愿继续在外人面前假装还有改变现状的勇气。

    他的勇气早就被隆冬寒风给冻死了。

    不知何时,一个人身影佝偻地走到雪地里。

    陈孟云没有去看这个人,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一切都成了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难免令人悲哀。

    人之所以悲哀,也许只因为事实永不能改变。

    天色越来越暗了。

    仿佛一直这么暗,无论黑夜还是白昼。

    虽有时候会乌云散开,让人看见星星月亮,低头却感受不到星光月光。

    星星月亮仿佛也一直是死的。

    此刻的陈孟云依旧名声在外,却没有了威风,不再德高望重。

    他和星星月亮一样,已空有其表了。

    他的眼睛发酸,他拼命挤着眼角,想挤出几滴老泪。

    但他其实并不老。

    他才三十岁,他有了儿子。

    三十而立,正当壮年。

    有子万事足。

    一个男人只要能如此,他的生命已不会再有多少遗憾。

    陈孟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只手从始至终都代表了他的壮志与自信,现在却已布满皱纹,老茧重叠。

    这只手让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个终日面朝黄土的农夫。

    这只手让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心已更老了。

    他又静静地转头去看那个在雪地里身影佝偻的人。

    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背那么驼,腰那么瘦,似乎永远也没力气再站直了。

    夜深,风刮得越来越猖獗,雪地一片迷茫,寒冷刺骨。

    他的儿子却仍木头般呆在那里,没有要回屋的意思。

    天气酷寒,但这地方极少人愿意老老实实地回屋取暖。

    他们不肯在整个庭院都深处苦难中时自己独享安逸。

    他看了儿子许久,竟有些分不清那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那个人显得比他还老。

    残酷的风雪,冷漠的世道,不仅打击了他,连他的儿子也不放过。

    他真想仰天狂吼,只可惜头仰起来之后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突然紧紧扼住了咽喉。

    他甚至连呼吸都已很困难。

    死气沉沉的天空压着他,他的背脊也开始驼了。

    血又变冷,他独自走出院门,独自去找暂时的解脱。

    现在只有酒能让他解脱。

    越烈的酒效果越好。

    人在苦难的时候总少不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