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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陈孟云总会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联想起很多事。

    那种完全不合时宜的联想令他头痛难忍。

    他逼迫自己沉静下来,避开残损的记忆,忽视苍白的往事。

    今晚的他又在为此而暗中努力。

    他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努力打破僵局,让这次的见面交谈能一如往昔地公平易于接受,虽没有太多欢笑,却也没有太多伤害和遗憾。

    然而他们每次的见面交谈都无丝毫公平可言。

    他尝试着转换话题,像个警惕失手的小偷,可笑又笨拙。

    他转换话题的技巧也确实是笨拙的,但不可笑,只特别可悲。

    他竟把话题变成了:“我是什么时候带你进青锋的?”

    薛离本已滴泪的心在这个问题的突兀冲击下又开始默默滴血。

    陈孟云这次不仅引起了他的悲哀,还促使了他的深邃痛苦。

    他只有接着喝酒。

    酒可以喝尽,痛苦却是伴随终生的。

    他这个酒鬼其实一天中喝的酒并不多。

    他手拿酒瓶发呆的时间更长。

    每次烂醉似乎都不是因酒本身,而是因他长时间的发呆。

    酒相对发呆而言,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尤其是杀手的问题。

    幸好酒虽难以替他解决问题,却可以替他拒绝问题。

    陈孟云深情地凝注着他紧握剑柄的手,半晌才低下头苦涩地笑道:“你不必回答我,你一定不记得了,但是我却仍旧记得,而且将永远清楚地记得。”

    他沉重叹息着,又开始感慨万千,温和的目光从薛离手上移开,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然后飞快地饮尽,抬头时已是热泪盈眶,坚持地带泪而笑道:“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独自抱着坛老酒,在荒凉昏暗的街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喝。”

    薛离显得一如既往的漠然:“你说过那个夜晚,你非常惆怅。”

    陈孟云点头,表情郑重地道:“你也一样。”

    薛离又陷入沉默。

    陈孟云望着细雨敲窗的繁忙,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无论悲欢离合都同时浮现心间,忍不住意味深沉地叹道:“那个夜晚,我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寂寞得发疯,甚至想哭。虽然大丈夫顶天立地豪气干云胸怀壮志,绝不能随便妥协流泪,就像一句诗写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薛离终于笑了,却仍笑得很淡:“幸亏遇见了我。”

    陈孟云也笑,欣慰无比又激起他心中诸多感慨:“幸亏遇见了你。你一个人在风雪中的城墙角发呆,衣衫破旧,形容枯槁,脸上还能隐约见着些血迹,已经干涸冻结的血迹,就像刚和一大群野兽拼命搏斗过。那个夜晚,风太大雪也太大,天地茫茫,却遮掩不住你浑身散发的寂寞,和我相同的寂寞。”

    薛离用一种很空洞的眼神正视着他,冷冷道:“所以你才不加深想地坐到我身边,一起发呆一起喝酒一起流泪一起寂寞?”

    “不,坐到你身边之后,已没有寂寞。”

    陈孟云再饮尽一杯酒,微笑道:“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拿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死也绝不抛弃。”

    薛离苦笑冷笑。

    朋友?最好的朋友?死也绝不抛弃?

    对一个已回不了头的杀手而言,这讽刺有多大多深多残忍?

    薛离可以勉强习惯任何事,但惟独这讽刺,是永难忍受的。

    他麻木的心又痛如刀绞。

    本该干涸的眼睛又开始酝酿着泪水。

    他忽然咬牙恨声一字字问道:“朋友?真的是朋友?”

    他身上的仇恨痛苦悲哀,陈孟云似从未察觉,仍平和地微笑、坚定地点头、郑重地答复:“真的,我们一直是朋友,谁都无法取代和摧毁我们的友情。”

    “包括我们自己?”薛离冷笑不止。

    陈孟云的态度诚恳真挚,他说的每个字确实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的身份地位名望已使他注定一生没几个真心相对的朋友。

    他生来好广交朋友,但至今称得上真心相对的朋友,似乎只有薛离。

    可惜他们关系的一再变质,令他在薛离面前尽显虚伪姿态,就算完全发自内心,也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相信。

    他渴望友情,当友情突然而至,他又没了勇气面对,肩上越来越沉重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已无暇去关注朋友的所思所想。

    每一种情感都会引发相应的责任,只有敢于负责的人才能永远饱尝情感的果实。

    友情更属于一种分享的精神,分享的同时也须奉献。

    陈孟云却从来都只在友情中索取,自以为已对朋友付出了足够多,竟忘了朋友也因他而深陷泥沼永难自拔。

    所以他以前寂寞,获得朋友之后反倒更寂寞。

    薛离又大声道:“你何时真心当我是朋友?我只算你的一条狗!”

    陈孟云纷乱的思绪一哄而散,天地死寂,他却如遭雷击,惊问道:“狗?谁说你是狗?”

    他立刻想到陈渊,知道那逆子和薛离的纠葛,知道从薛离进青锋的第一天起,那逆子就开始嫉恨他的友情。

    难道又是陈渊在薛离面前恶言相击?

    薛离笑了,笑得更苦涩更悲哀,也更讽刺。

    曾几何时,温馨的友情竟变成了双方的讽刺?

    在陈孟云的惊问、薛离的笑中,天地仍陷入死寂。

    仿佛天地和他们的友情一样,都再也不能复活。

    xxx

    良久又良久,陈孟云迟疑着道:“你是不是指我叫你去杀人?”

    薛离毫不避讳地承认。

    陈孟云道:“我叫你去杀人的原因是什么,你可知道?”

    薛离道:“我只知道杀人很痛苦。”

    陈孟云道:“我也很痛苦。”

    薛离冷笑:“你的痛苦全是自找的,而我的痛苦全是你强加的。”

    陈孟云哑然,面色发青,额上出了几滴冷汗。

    薛离接着道:“明知一件事会使对方痛苦终生,却还要屡屡勉强,这算朋友么?”

    陈孟云苦笑。

    一次苦笑的心灵冲击力绝对抵得过十次撕心裂肺的哭。

    因为再疯狂的哭,哭完以后,留不下太深的悲哀。

    而苦笑造成的悲哀却足以横贯人生。

    在陈孟云苦笑之时,他终于发觉自己原来这么不了解薛离。

    薛离的爱恨,薛离的悲欢,薛离的剑,薛离的寂寞,薛离的灵魂,他皆不了解。

    他只了解薛离身上的是是非非,因为那大部分是他一手造成。

    很快,薛离又提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个问题绝对是陈孟云此生所遇最难以面对回答的。

    这个问题也确实令陈孟云有突然濒临死亡的感觉。

    “今夜你来,是不是为了给我安排下一趟刺杀任务?”

    陈孟云应该回答:是。

    今夜他来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本已有充分的准备可从容地表明一切。

    但薛离的每句话都前所未有地咄咄逼人,像出鞘利剑刺得他瞬间无地自容。

    承受别人的虚伪固然痛苦,认清自身的虚伪却更痛苦。

    薛离今夜说的那些话已让他把自身的虚伪彻头彻尾地认清了。

    如果上天能满足他许一个愿望,他绝对要收回今夜的所言所行。

    但薛离现在的质问,他已无法逃避,无法再虚伪地应付。

    他只能鼓起从未有过的巨大勇气,最终却还是讷讷着道:“你若不肯,我也不勉强。”

    “现在才说不勉强?”

    薛离斩钉截铁地道:“我肯!”

    斩钉截铁,也似斩断了友情,薛离显出了杀手特有的冷酷。

    陈孟云心如刀绞,手中酒杯竟被捏碎了:“我知道现在才说不勉强已为时过晚,但我是绝对出于真心的。”

    薛离冷冷道:“我说我肯也是绝对出于真心的。”

    他饮尽最后一点酒,放下空瓶,毅然站起,接着道:“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肯为你杀人。这次过后,我就彻底与你划清界限,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你是想离开青锋?离开我?”

    陈孟云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

    这就是利用朋友的结果,这就是对朋友虚伪的代价。

    朋友绝不会永远听任摆布,永远屈服,否则就不算真正的朋友。

    当朋友反抗挣扎时,友情也决裂了。

    陈孟云知道这“最后一次”的决心,薛离也是鼓起从未有过的巨大勇气才下定的。

    薛离也在这场友情里付出了相应的惨痛代价。

    陈孟云看着临窗伫立的“朋友”,似终于看清了一个真实的薛离,已习惯做杀手的薛离。

    但他没从薛离身上再看到杀手特有的冷酷,只看到自己的无情。

    其实他比薛离更像杀手。

    不知什么时候,立身窗前一直背对着他的薛离又冷冷开口:“我明白,我早已是你的奴隶,完全受你支配,并非真的想走就能走。我们之间有看似公平的交易,我替你一次次杀人,你永久供我吃住。但我还是要下定决心求你,求你开恩放我走,为你再杀一个人,算是报答你昔日收容之恩,毕竟是你让我免于冻死在那个风雪夜。我后半辈子的生命本该完全属于你。”

    陈孟云激动地颤声道:“的确,我从未拿你当做一个真正的朋友来对待,我那夜收容你,不是救命,而是更深重的伤害。”

    他猛地抬起锐利的目光,像看着一个肮脏可憎的叫花子般看着薛离,冷下脸道:“你刚才说过两不相欠,我承认我欠你太多,但我还得起,只需短短一句话,我足以替你塑造一份全天下最干净的人生资料,你将拥有光彩的过去,前途无量的未来。可你呢?你寄居在我这里,一切靠我,自己身无分文,拿什么来还?就拿一次刺杀么?”

    他这番话刻意说得残酷毒辣,想以此来留住心意坚决的薛离,他真的已离不开这个“朋友”了,只有在这个“朋友”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才感到自己的所有烦恼都得到了理解。

    薛离仍木无表情地对窗而立,陷入深不见底的沉默。

    其实他的心早已被陈孟云激怒。

    这个虚伪的老头终于暴露了丑恶面目。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和手里工具做挚友。

    陈孟云充其量就是一个为饱私欲不择手段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