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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阳光显得比前几天要温柔了许多,仿佛太阳也在春天般的秋天里偶遇了爱情。

    满目秋色也因此显得更明媚。

    没有心事的人走出家门晒在太阳底下就不由得展露着更灿烂的笑脸。

    西飞燕坐在一个简陋的街边小吃摊上要了碗尚温的苦叶茶。

    他喜欢满嘴的苦香,人活得越苦,日子回味起来反而越香,这是他从未变过的人生哲学。

    他还喜欢一边细品苦茶,一边观察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目标生活着奋斗着。

    人存在于世,不能没有坚定的目标。

    从昨夜开始,他也终于有了坚定的目标,他更懂得目标对人生的重要。

    “遇君三杯酒,醉死做孤魂。”

    一个衣着浮华却面孔憔悴的醉汉步态踉跄地走出对街的大酒楼。

    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一群人,都是满脸堆笑,极尽巴结讨好之相。

    这些人有的装模作样在频频劝大家别再馋嘴,有的东摇西晃在手中还紧拿着空酒杯不放,有的清了清被酒水腐蚀的嘶哑嗓门高唱着难听的酒歌。

    又是一群终日贪欢的纨绔子弟。

    又是一群活得太好就丧失了目标的人。

    西飞燕面露鄙夷之色,很看不起他们。

    这街上的人也没有谁与他们门当户对,在他们迷乱的醉眼中看来,人人都是垃圾,都是奴才,都是不配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最先走出酒楼并一直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份地位显然是他们中最尊贵的,他们就像是枝枝蔓蔓依附着大树才能生存。

    可惜他们依附的这棵大树实在太傲慢了,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竭尽所能地奉承他,他却一直表情冷漠,无动于衷。

    他也恨他们的虚伪作态,他也看不起他们,似已全忘了自己也身处他们的行列中。

    他坚决地向他们申明:“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喝酒是纯粹因为寂寞,因为痛苦,你们通通不理解。”

    一个人觍着脸笑个不停:“陈少爷,是不是东牌楼的小桂香又和你置气了,惹得你寂寞痛苦?”

    另一个人拍胸脯道:“我把我的小相好月儿让给陈少爷,只要陈少爷开心。。。。。。”

    又有人抢着怪笑道:“只要陈少爷开心,你连亲娘都可以献出来?”

    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闹剧,几个人话不投机竟动手推搡起来,嘴里早已不顾形象地污言秽语一大片了。

    陈少爷冷眼看着他们打来嚷去像为了抢食急红两眼的狗,突地厉声斥道:“都他妈给我滚,喝点酒就在大街上撒野发疯,你们亲爹老子不怕丢脸,我还怕呢!”

    几个胡闹的人立即身体僵住,手足无措,满面惶恐。

    这陈少爷脾气可真够大,骂起人来不分亲疏对象,都往死里骂,不给人留丝毫的面子,颇有些老子训儿子的风范。

    发福的酒楼老板赶紧过来赔笑打圆场道:“陈少爷不如先进楼里去喝碗清茶消消火,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小户出身,不成体统不知好歹惯了。”

    那几个被骂的人脸色更窘了,连声赔罪道:“是啊,陈少爷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陈少爷冷笑道:“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你们要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安安分分做条狗,少给我当街乱吠。”

    他说的话句句尖刻带刺,根本不讲什么分寸,不怕把听的人伤透心,然而那些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少爷公子们却心甘情愿地被他这样子说成狗。

    仿佛做他的狗,比做皇帝还光荣。

    西飞燕真搞不懂这些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如果换成是他,简直会忍不住拔出刀冲上去找那陈少爷拼命了。

    在他眼中,没有比自尊被伤更严重的事了。

    这些人天天享受,花天酒地,看似高人一等,其实早已出卖了自尊。

    他低头自顾自地继续慢饮碗中的苦叶茶。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像身处在另一个久已无人问津的孤独世界里。

    突然一股浓烈得引人作呕的酒味漫了过来。

    同时他听见了一阵极不稳定的脚步声。

    一双保养良好如女人般秀气的手将一大坛才开封的陈年老窖搁到了他的桌上。

    那个傲慢的陈少爷竟已随随便便地和他坐在了一起,仿佛事先约定好的。

    西飞燕抬头瞪着陈少爷,只见这人年纪轻轻已暮气沉沉,虽满身酒臭,脸色也醉得通红,但双眼发亮,威性逼人,像暮气沉沉中初升的夜星,就算最清醒的人也不可能有比他更亮的眼睛。

    西飞燕好奇地问:“你想干什么?”

    陈少爷笑得很热情,和刚才训人时完全判若两人:“请你喝酒。”

    西飞燕道:“为何?”

    陈少爷认真地缓缓答道:“因为别人都看我,你却显得冷漠,你肯定是有个性的人,我喜欢找有个性的人喝酒。”

    西飞燕不屑地掉转头,准备结账走人,他可没心情和一个酒鬼无理取闹。

    但他刚要起身,手腕已被陈少爷紧紧扼住:“而且我看得出你同我一样寂寞痛苦,你不该只喝茶。”

    西飞燕望着他,冷冷道:“可惜我向来只会喝茶,不会喝酒,你找错人了。”

    陈少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道:“男人怎么不会喝酒?那岂非和妓女不会上床一样傻得可笑?”

    他说着说着果然就轻蔑地笑了起来。

    西飞燕又望向他紧扼住自己手腕的手,淡淡问道:“你会喝酒就算男人么?”

    陈少爷傲慢地笑道:“当然。”

    西飞燕毫不客气地用力甩脱了他的手,拿起桌上的刀,也笑了,却是冷入骨髓的笑:“你的手比妓女的手还细嫩,就算把全天下的酒都喝光了,又能证明什么?”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放到桌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陈少爷怔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宿酒也像是彻底醒了,恼羞成怒地厉声道:“站住!”

    西飞燕完全当没听见。

    已有人在街边惊叹:“这小子真有种,敢给陈少爷钉子碰。”

    “有种是有种,但陈少爷可是好惹的?陈少爷一句话,他再有种也休想走出这条街。”

    那群纨绔子弟走到小吃摊前又将陈少爷众星拱月地簇拥起来。

    几个长得较粗壮、显然在家练过几手硬功夫的公子哥已踊跃地要为陈少爷冲上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刀客。

    但都只是装模作样虚张声势,一看见西飞燕的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就瞬间灭了气焰,畏缩不前。

    陈少爷更火大了,暴跳着竟叫人一股脑儿砸了小吃摊,他要砸,有谁敢劝,有谁敢不砸,摊主急忙跪地求饶。

    陈少爷却已向西飞燕追了上去。

    西飞燕立住身形静静地等在前方。

    当他追到时,西飞燕陡然转身,刀柄扬起重击在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被当场击了个标准的狗吃屎。

    “你骂那些人是当街乱吠的狗,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比他们更丢人现眼。”

    西飞燕用刀尖从他怀里挑出一个质料昂贵的钱袋,扔向已被砸得满地狼藉的小吃摊:“还亏你知道出门带钱,还以为你是一贯仗着家势吃白食呢“

    摊主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西飞燕用刀扔过来的钱袋。

    钱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少说也装了好几十两成色很足的大锭银子。

    他做小吃摊的生意整整一年恐怕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银子。

    但他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西飞燕道:“这些钱应该够他赔偿你的损失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摊主双手都在发抖,哀哀一叹道:“大侠的好意,我心领了,陈少爷他。。。。。”

    他想的是这“大侠”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辈子,如果捡了陈少爷的钱袋,得罪了陈家,那可是一辈子的麻烦。

    西飞燕或许已明白他在顾虑什么,想了想道:“是因为我,这些人才砸了你的小吃摊,我和他分别赔偿你一半的损失。”

    他从怀中又摸出一把碎银放到摊主眼前,摊主仍不敢拿,只连声称谢。

    这时陈少爷已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冷冷道:“该赔的,我绝不耍赖,你放心,我高兴了甚至可以赔他一座大酒楼。但我现在很不高兴,所以你和他的麻烦会越来越大,我几时高兴了,你们在这座城里的日子才过得太平。”

    街边驻足的大部分人都深知陈少爷说的这番话绝非简单的吓唬威胁。

    青锋庭院的身家背景在整个中原都可算极庞大的,这给了陈少爷脾气恶劣当众为所欲为说任何话别人都不当玩笑的资本。

    尤其是宿酒初醒,醉意残存时,陈少爷的狂妄自大更会变本加厉。

    青锋庭院有数百年的悠久历史,发展到陈老爷这一代已成就巅峰,不仅在江湖上的地位日趋重要,在普通人的心目中陈老爷也是德高望重受尽爱戴的,名声一直都非常好。

    人们本来一提及青锋陈家,只油然生出无限的敬意,并不像今天这样,畏惧已完全盖过了敬意。

    这是因为如今的青锋陈家,出了一个臭名远播的酒鬼,一旦烂醉就必闹得整座城都鸡犬不宁,很多人深受其害但缄默不语。

    他们尊重陈老爷,惧怕甚至厌恶陈少爷,一开始陈少爷到处发酒疯,陈老爷还能尽早尽力地出来替他向受害的人们深切道歉并做了丰厚的补偿。

    然而近年来陈家父子的裂痕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疏远淡漠,陈老爷似乎对这酒鬼儿子已彻头彻尾地绝望了,加上陈老爷不知何故开始深居简出,更懒得再过问陈少爷的那些事。

    陈少爷没了严父的管束教训,就更加地挥霍无度性情顽劣,大肆糟蹋着青锋本该历久弥坚的好名声。

    因为性情顽劣,很多人一见他就远远躲开。

    因为挥霍无度,很多人时刻簇拥着他,对他极尽谄媚之态。

    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既不怕又出言中伤他和他顶着干,一旦触发了他的脾气,他是真可能让那人吃不完兜着走并一辈子都麻烦缠身。

    他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他每逢给某人造成麻烦事,很多人都要跟着遭殃。

    所以一听完他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就偷偷溜走了,看热闹不为过,给自己看来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陈少爷发酒疯在这城里已司空见惯,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虽每次发酒疯都与前不同,洋相百出,甚为好看,但看到最后,很多人才知道是陈少爷要他们好看。

    现在很多人已渐渐觉得西飞燕和那倒霉摊主好看了,好看极了。

    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都一致断定西飞燕是外地人,否则怎会无端端去惹那个小霸王?

    人们莫不在担心西飞燕同情西飞燕,为西飞燕叹气摇头,但西飞燕自己却始终面无表情,又很快转身准备走了。

    他虽给了陈少爷一个漂亮的重击,表面上看似占尽上风,成了这出闹剧的胜利者,其实人们都知道惹了这会记仇的酒鬼,今后肯定有无数高手对他做更“漂亮”的还击。

    青锋庭院高手如云,陈少爷没醉之时,也是个厉害角色。

    据说小时候就已打遍江东镇无敌手,而江东镇是出了名的功夫镇,人人都身手不凡,就算是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也不敢擅去挑战。

    若非今天宿酒初醒,状态不佳,陈少爷怎会轻易就在别人面前吃亏栽跟头?

    这刀客还不知真正的天高地厚呢。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十几骑青锋卫士从街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为首的人正是对陈少爷非常爱护的陈老管家。

    陈老管家一到,肯定要替陈少爷争回脸面,进行报复,现在轮到西飞燕吃亏了。

    西飞燕漠然站住,他似也明白今天不打场大仗是消停不了的,很多本已溜走躲开的人又忍不住回到街边翘首围观。

    现在西飞燕更好看了。

    人们甚至能提前看到他被青锋卫士揍得遍体鳞伤再拎小鸡一样拎着扔出城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