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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萧铎寄来的家书,韦姌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后面看,信纸上是熟悉的字体,开头写道:“卿卿吾妻爱鉴。”

    韦姌一下子红了脸,将信纸覆在脸上,墨香淡雅,好像还留有那人身上的味道和温度。他原来用的香里含有麝香,不知何时换了,变成类似澡豆的清爽味道。

    韦姌深呼吸了口气,才接着往下看。

    信中多是提到前线的战事进展,还有对她的思念之情。最后写道:“字已颇似,夜夜梦卿,归心似箭。”

    上次她的回信是把最近写的一张字帖寄给他,内容选自南唐冯延巳写的《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当世北方战乱,南方诸国偏安一隅,休兵罢战。南唐辖三十五州,比年丰稔,兵食有余。况且国境之内手工业发达,商业繁荣,对外开放,十分富庶。安定的生活环境也孕育了不少鸿笔藻丽的文人墨客。冯延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韦姌将信纸铺在桌上,摸了摸萧铎那凌厉的笔锋,觉得自己的字还是形似,神不太似,少了这股霸道张扬。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又重头看了一遍,仿佛那人就在眼前说话。他离家已经两月有余,听柴氏说萧毅从前线发回来的也都是喜报,如若顺利,年底应可归。

    从前她心牵孟灵均之时,也因他偶尔来自蜀地的三言两语而欢喜。孟灵均由于出身和教养所致,言辞之间谨慎考究,未有一字逾越。他的信是可以当做散文逸句来细品的。萧铎则与他大大不同,言简意赅,直抒胸臆,生怕自己滚烫的情思不被读信的人知晓。韦姌每看一行字,便觉脸红心跳,情态与当年也是天壤之别。

    阳月端了碗热腾腾的乌鸡汤进来,看着韦姌喝了,担心地说道:“小姐的月事又迟迟不来,会不会是身上有何不对劲?不如明日请个专治妇人科的医士来看看?”

    韦姌不以为然道:“月事不准也是老毛病了,请个医士免不得要惊动母亲那边,还是算了。何况你见过哪个身子不对劲的胃口像我这般好?不过月娘,你再这样喂我,我会变成个大胖子。前朝是以丰腴为美,现在可不时兴这个了。”

    阳月收了碗筷,忍不住笑道:“军使一直说您太瘦,养胖些才好。”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你怎能当真?对了,昨日薛姨娘那里请了女道士来做法事?”韦姌一边漱口一边问道。她与薛姨娘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是以也未曾多关心。下午她偶听侍女闲谈了两句,也没有听清。

    上次邺都的事之后,韦姌对女道士着实没有好感。朱氏请到家里来的那个女道士后来也被萧铎抓了,审问之后,供出她为了一己私利,坑害了不少富人家中姬妾的罪行,最后被处以绞刑。

    阳月点头道:“听说是回香那丫头撞了邪,老梦到什么鬼魂喊冤,很邪门的。薛姨娘就让人去道观请了个女道士来,屋里贴满了符纸,弄得人心惶惶的。”

    “什么鬼魂?”韦姌追问道。

    “具体的奴婢也不知,要不明日请二公子来问问?”

    “也好。”韦姌不相信什么鬼魂之说,就怕是有人故弄玄虚,在后宅里头兴风作浪。

    第二日,韦姌一大早就送韦懋出门,高墉正指挥人把礼物搬上马车,阳月也在旁边帮忙,她不经意间看了韦懋两眼。老天爷给了她这两个多月,让她每日都能看到韦懋,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她已经知足了。

    她与秀致不同。她很清楚韦懋不会属于自己,他们之间远如云泥。心底除了爱慕便只有对他无尽的祝福。他过得好,她又有何求?

    “王燮现在禁军里头当值,每日要点卯,所以不方便来送你。”韦姌把包袱递给韦懋,“阿哥,路上小心。”

    韦懋心事重重,眉间还有一股愁云,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韦姌点了点他的眉心说道:“阿哥就放心吧,我这里不会有事的。替我向嫂嫂问好,别忘了调查邹氏,我等你的消息。”最后半句她是压低声音说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嗯,你好生照顾自己。”韦懋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跨上了骏马。

    来时是三人,回去变成他一个,不过这样赶路就快多了。

    萧成璋回府的时候,刚好看见韦懋离去。韦姌本要入府,听身旁阳月叫了声“二公子”,便看向街的那边。

    萧成璋着上襦下裳,头戴方巾,跑过来行礼:“大嫂。”

    “二公子最近在忙什么?总看不见你的人影。”韦姌笑着问道。

    萧成璋玩着手中的折扇:“京中好玩的去处很多,大嫂若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一二。”他凑到韦姌面前,低声补道,“我不在府中,也实在是怕了我娘。她总要给我说亲事,又是那些世家贵女,要是再来个王雪芝谁受得了?”

    韦姌忍不住掩嘴笑,和他一道入府,说道:“我乃女儿身,出入杂乱之所多有不便,二公子的好意便心领了。听闻薛姨娘的住处近来不太平?”

    萧成璋的眉毛挑了挑,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小事,我们可以应付。大嫂,我先去母亲那儿请安。”

    韦姌观他神色不对,像是要故意避开自己,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正好也要去母亲那儿请安,不如一道去吧。”

    萧成璋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与韦姌同行,好在韦姌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北院给柴氏请安之后,柴氏也问起薛氏那里请女道士的事情。薛氏请之前已经向柴氏禀报过,柴氏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上心。但这两日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萧成璋支支吾吾半天,柴氏正色道:“有什么话就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萧成璋看瞒不过去,就坦白说道:“回香最近好像真的撞邪了。先是说见到了玉鸾,然后又看到了玉鸾的手绢,接着在玉鸾过去的住处捡到了一枚带血的银簪子。我娘说……是玉鸾回来报仇了。”

    秋芸吓得松了手里的帕子,忙俯身去捡。柴氏端着茶杯,闻言顿了一下:“玉鸾?”

    萧成璋看了尚不知情的韦姌一眼,应道:“对,就是那个玉鸾。”

    柴氏神色如常:“这摆明了是人为,怎可能是撞邪?我萧家上下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鬼魂来复仇。韦姌,此事便交给你去查办。务必将这个内鬼抓出来。”

    “是。”韦姌轻轻应了一声。

    萧成璋愕然地张开嘴:“母……母亲……”这件事怎么能交给大嫂来查呢?那当年的事她不就全知道了?

    “无妨,你去帮着你大嫂吧。该说的尽管说便是了。”柴氏知道萧成璋的顾虑。但她不想瞒着韦姌,瞒到最后,反而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身为高门里头的女人,不能永远只看那些好的,光鲜的一面。柴氏知道萧铎现在与韦姌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陡然提出玉鸾的事恐怕会让她一时难以接受。但若这点打击都受不住,将来也做不了萧家的主母。

    萧成璋没想到柴氏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他的手上。从北院出来,一直走到廊下,接触到韦姌询问的目光,不得不把当年的事竹筒倒篓子一样说出来。

    玉鸾原是萧铎身边伺候的一个侍女,照顾萧铎几年了。后来萧毅见萧铎迷恋周嘉敏不可自拔,玉鸾又颇有几分姿色,刚好萧铎年纪也到了,便命仆妇将玉鸾送到了萧铎的床上。那夜几个仆妇得了萧毅的命令,就在床边看着,萧铎不得不与玉鸾行了男女之事。

    大概出于好奇新鲜,此后萧铎又让玉鸾伺候了几次。原本不过是多了个通房,并无人在意。但玉鸾在某日,竟然因为一个侍女私藏萧铎写的一张字,而将其脸抓花。

    此事传到柴氏的耳中,却认为玉鸾恃宠生娇,不识大体,下令将她关了起来。

    当时萧铎在军营,府中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柴氏关着玉鸾以示惩戒,也是给府中众人敲个警钟,原打算过段日子就将她放出来。可没想到玉鸾竟然打伤了送饭的仆妇,从萧府逃了出去,连夜跑到军营里找萧铎哭诉,说府里有人要杀她。萧铎念着情分,托人送她回府,还写了封信给柴氏求情。

    不料,玉鸾打伤的那名仆妇竟然伤重死了。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了,毕竟出了人命,甚至惊动了萧毅。柴氏问责,玉鸾拒不认错,一口咬定是有人害她。

    萧毅怎能容萧铎身边有这种女人?玉鸾仗着伺候过萧铎,屡屡伤及旁人,怎知有一日不会向萧铎动手?于是他亲自下令杖责玉鸾,还让府中的人都去观看。只不过十棍下去,众人才发现玉鸾已经有了身孕,孩子自然是保不住了。当夜玉鸾便自缢而亡。

    萧成璋一边说,一边偷看韦姌的神色:“那个时候我才八岁,并没有亲历这些事,多是听回香跟我娘说的。本来通房丫头伺候完主子之后,都会喂药的,不知玉鸾怎么怀上的孩子。不过那件事之后,大哥身边再也没有一个通房或是妾室了。”

    韦姌沉默良久。她原以为萧铎身边没有女人,是为了周嘉敏洁身自好,原来不然。而是这段往事给年少的他带来了太沉重的阴影。他大概真的不善于处理女人之事,或者根本就没试过把女人放在心上。

    韦姌现在听到这些,已经无法像当初对着郑绿珠和周嘉敏时那样坦然。有一个女人,曾经怀过萧铎的孩子。那孩子若平安降世,现在都快十岁了。只要一想到这里,她的胸口便闷痛。

    每一个女人陷在情爱里的时候,都妄想自己是男人的唯一。当年的玉鸾,虽然身份卑微,但萧铎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曾经寄予过深切的希望和感情吧,所以才生了一些妄念,导致萧毅不能容她。

    韦姌素来知道萧毅对萧铎严格要求,这样的要求可能在旁人看来有些不近人情。但萧铎之所以成为今日的萧铎,正是因为萧毅一路保驾护航,悉心教导。与其说是周嘉敏成就了萧铎,倒不如说是萧毅这个严父成就了他。

    “嫂嫂?”萧成璋叫了一声,赶紧补充道,“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哥他就是被玉鸾照顾过,也没把她放在心上。要不然这么多年,也没再听他提起过……”

    “我没事。”韦姌摆了摆手,这才发觉已经走到了薛氏的住处。这里到处都贴着符纸,摆着八卦,连正门上方也悬挂着桃木剑,活像是座道场。薛氏和回香正在院里晒太阳,像在谈论什么,于这诡异的环境,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