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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前日,高翼战败的消息传回谢暄耳中,帅帐内一片哗然。谢暄太年轻,威望不足,压不住群情激奋。

    高翼虽不是谢家人,但他在军中多年,耿直率性,人缘是不差的。他领着一万人,被碧瑶——虽然不知具体是多少,但总之多不过几千人——击败,各将领顿时成了炸了锅的青蛙,东一呱西一呱,总结出来就一个意思——分兵两万,为高翼报仇。

    兰飞在一旁沉默不语。

    人群中还有另一个一言未发的人,是那日向谢暄问起兰飞的宁斐。直到谢暄终于压下场面,宁斐才讽刺道:“各位实在是谢家之栋梁。京城危在旦夕,倒为一个高翼吵了起来!我一个外姓人,无根无基,敢问各位,如今是以京都为重,还是以诸位之喜恶为重?”筆趣庫

    他面前立刻形成了一团唾沫雨欲来的阴云。

    “好了,诸位!”谢暄不得不再次出声喝止:“辰台离我们只余半日路程,如今仍无一点消息传来,此等关头,各位怎能临阵自乱!待到拿下了辰台,十个八个高翼的仇也报得!”

    他那十二叔偏偏道:“碧瑶麾下统共那么仨瓜俩枣,高翼虽然死了,那一万人却没被打散。增派点人把她灭了,哪里是什么难事?”

    这番道理很得拥趸。

    谢暄听完,脸上是木然的,心里却想道:“谢家完了。”

    这“完了”,不是谢妃和谢从简真把持了朝政就能救回的。是整个谢家在往下倒,在烂泥一样地往下淌,哪怕谢家立住了辰静鸿做傀儡王,满门封侯,它也一样在倾倒。

    他眼角有一颗极小的痣,本有人说是应在了兰飞身上。现在看来,竟非如此。

    “但还能如何呢?谢家生我养我,我的心血,便只能费在谢家身上。”他黯然闪过一念。

    分兵增援势在必行,谢暄挨个掂量着帅帐里的人,大多与谢家都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如今尚存了理智的,竟只有二人:一个兰飞——他舍不得;一个宁斐——此刻,那人也正看着他,目光似有决意。

    只能从此二人中抉择,不难抉择。

    “宁斐,”他叫了一声,割肉似的开口:“一万……四千五百人。去吧。”

    宁斐宠辱不惊,站起来,端端正正向他行了一礼:“必不辱命。”

    -

    谢暄才十七岁。

    倘若他再老成些、再稳重些、身边有哪怕一个可以倚赖的人,倘若谢家能对这小辈尊重些、让他不那么悲愤、让他不那么孤掌难鸣,或许,谢暄不会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在兰飞出言提醒前,他启用了一个他并不知底细的人。

    而兰飞也做不到全知全能。他阻拦未及,马上着手调查宁斐的底细——可惜太晚了。

    这边,他刚查到宁斐曾是黄谷守将赵修的旧部、赵修死于谢家之手;那边,宁斐已经揭竿而起。

    赵修当年,为人豪爽仗义,黄谷守军中不管他认不认识的,都能说出他的一串好来。宁斐领着万余赵修旧部,含恨造反,阵前倒戈——

    高翼残部始料未及,一触即溃。转瞬之间,碧瑶宁斐联军已到一城之外。

    -

    “辰台还无消息?!”

    “尚无。”兰飞答罢,看着谢暄犹豫了一会儿,碰了碰他的手:“喻之,不要慌。”

    谢暄猛地回头看他,又看自己的手,半晌又抬头看他,受宠若惊。兰飞不得不解释道:“不要误会。我和你们谢氏那些人不同,我在你这边。我以为,这会让你心安些。”

    谢暄点头道:“好。多谢。”

    他当然懂得如何保持二人间的关系。他只是在兰飞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了他碰过的一小片皮肤。血液在那皮肤下跳动,温暖热烈,他竟然真的渐渐平复了心态。

    “宁斐脱离了大军方才哗变,足可见是个懦夫,不足为虑……不管他和碧瑶。我们一刻也耽误不得了,必须马上入辰台,杀世子。”

    -

    辰台城内。

    皇宫正门已经被冲开,按理是畅通无阻的。但辰静双走进来的时候,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门槛,绊住了他的脚。

    迈过那条门槛,血腥味扑鼻而来。

    “邸下小心,”陶维上前一步,伸出胳膊,“谢氏未曾伏诛。”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往下按了一点。不多,只半寸,力道柔和,春风化雨般的,可那意思已经很清晰地传达了过来。

    他于是放下胳膊。

    辰静双越过他,穿过人群中让出的一条路,信步往宫城深处走去,轻松得仿佛是久游人踏入家门——虽然,这本就是他的家。

    地上已经有人收拾过了,露出他熟悉的石板;尸首都被带往城外掩埋,只有角落里还剩下零星的武器。有的像人一样流着血,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他都铁石心肠,置之不理,只在长秋宫前捡起一张尚算完好的弓,用袖子擦了擦弓弦的血,抬起眼。

    他走过这一番尸山血海,敢向最亲近之人亮刃,已经不再是挽花结发的公子了。

    宫门掉了一半,另一半被开膛破肚般大敞着,露出两支泾渭分明的人马,一支人马几乎挤满了院子,另一支人马只剩下十几个人站着。人人都屏气凝神,庭院里连风声都清晰可辨,紧张得连花都不敢摇动。

    辰静双却忽然笑了:“谢大将军,谢妃。多日不见。”

    他笑着走进去,手里拎着弓,神情却与从前宫宴上喝酒吟诗一般。

    谢妃恐惧地看着他。谢从简看不得小辈受惊,将她护在身后,应答道:“世子,果然多日不见。邸下气色不大好,原来也对手足相残心中有愧么?”

    此话一出,辰静双还没反应,左右大营几个统领却微微紧张了。世子的好脾气是众所周知的,若谢从简这一句话激得他心软了——

    辰静双只是笑意冷下去些,目光缓缓移过谢从简四周:“我看,倒是谢大将军这边,气色不佳的更多些。也是知道贼子唯有伏诛一路么?”

    最后,他又向谢妃彬彬有礼地颔首道:“谢妃素日喜爱静鸿,此时临死,怎么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