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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德小姐,请——”

    我直起身子,马布里特也跳下了马车,叮叮咚咚的高跟鞋声响一直提醒我自己还走在地面上,太久了,我的双脚就要没有知觉了。

    有些幽暗的包厢,马布里特被拦在了门外,我走进,那胖老头正背对着我撇出一句话来,“坐,丫头子,我让杰克一直数着,你足足站了有六个小时,算是好汉了。”

    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圆桌上摆着十几个各式各样的酒杯,大波斯风格的地毯很软。

    “勋爵大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目光不敢抬起,“所以,您开条件吧,只要能挽回,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对方在冷笑,“丫头,你能拿出来什么?”

    我没言语,木桌上一圈圈奇怪的纹路让我的眼睛有些发晕,这不会在做梦吧?

    “杰克!”

    年轻的跟班走了进来,打开了陈列着各种各样酒品的橱柜,六瓶红酒在我面前一字摆开,老头又摸了摸那撇小胡子,“喜欢哪个杯子?”

    “……”

    我指指面前的那个,眼看着侍从熟悉地开塞,倒酒,嘀嗒声里飞溅出一些小小的泡沫,破碎在木桌上。

    “请吧——前代王时期的好酒哇!”老头欠了欠身子,“喝完后,能走出门去,一切听你的,走不出去——一切听老夫的。”

    好漂亮的高脚杯,上面还印着精致的壁教花纹,如果这是在我和张伟的婚礼上,我该多么开心地去痛饮,去一醉方休,可我现在除了那份莫名其妙的骄傲之外,一无所有——我一无所有,或是说,我即将一无所有。

    端起酒杯,一个仰头,第一杯,感觉还好,这酒是好酒,淡淡的苦涩感让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苦荞麦茶,你还会做吗?”哦,我不会做苦荞麦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别的?我会做草莓味的酸奶布丁,会做蒸出来的双皮奶,会做珍珠奶茶——你为什么偏偏问我会不会做苦荞麦茶?

    一杯,两杯,三杯,狂饮过的人都知道,无论一开始多么抗拒喝酒,到后来都会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狂灌自己,醉酒带来的快感可以媲美性交,所以大城市的各种会所,灯红酒绿中年轻男女在酒精的麻痹下各种狂欢各种挥霍——又在每个宿醉的凌晨懊恼自己断了片儿,懊恼自己灌了太多太多——可我的左手一直在掐着我自己的大腿,我在跟自己一遍遍重复,林栀,哦不对乔伊,你不能醉——你不能醉,你若是这么一醉,乔伊的人生,就彻底完了……就可能再也挽不回来了!

    劈劈啪啪掉落在酒杯里的是我没出息的眼泪,我一手抹着泪,又拿起那被重新倒满的酒杯——三瓶了,乔伊,你撑住,快了——这就快了!

    “还挺能喝。”老头懒洋洋地笑,“杰克,见没见过酒量那么好的丫头?”

    “老爷,您真是忘事了,”侍者笑了,“休谟家的乔伊小姐,曾经不也是一喝成名么?”

    “好你个后生啊,还不闭嘴!”老头伸着胖胳膊打了他的脑门,“人家波特曼太太的成名史,是你能多嘴的?”

    “是、是,怪我多嘴——我该打!”那后生还是很皮,此刻我几乎被满腹的红酒胀满了肚子,手上黑乎乎一片,一定是泪水冲花了眼妆,哦,我该是多么满脸狼狈——

    “哐”得一声,包厢的木门被一下子踹开,那个人即使未曾言语,只是走进,屋子里就像是凉了三个度,他的目光扫过我,没开口,自顾自坐下,尾随在后的马布里特和詹姆斯关紧了可怜的门。

    我还要喝,他却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酒杯,砸碎在了可怜的木门上。

    “大……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大哥啊……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要喝完了……”

    他没理我,双脚却搭上了桌子,那老头也没变色,“呦,小痞子来啦,怎么,你的人?”

    利威尔脸色阴沉到能冰死一只鸟,“刚刚巡壁回来得知了一个准确的数字,老秃子先生,知道这次远征死了多少人么?”

    “死了……很多很多人不是?”老头又抹起了胡子,“那两成人口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就算远征失败,我们都应该铭记每一位无名英雄。”

    “你是不知道谁害死的他们?”利威尔冷笑了一声,“如果哪天,一纸提案送到军事总统面前——林肯机械厂故意用残次钢铁打造兵器而导致远征惨败,你说,会不会为他们粉饰这场阴谋战提供了新思路?”

    “开什么玩笑?”老头尬笑了两声,“我们那兵器——”

    “你们那兵器就在壁外插成一大片,调查兵团每年都出去好几次,你说想要多少来作证,我亲自帮你捡。”

    然后是吓人的沉默,这是一场博弈,终于,老头自嘲地挠了挠秃脑门,站起了身子,“行啊你这位兵长,算了,谁都知道老夫我大肚——毕竟从女人肚子里钻出来的家伙心都是软的,哪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心肠硬?”他饶有意味地瞥了我一眼,“丫头,解酒药在右边橱柜里,哦不,解酒药会从橱柜里蹦出来——回去转告埃尔文,合作继续,不过以后的科研会,他亲自来开。”

    胖老头伸了伸老腰,带着杰克懒洋洋地出去了,还连打了几个哈欠,我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了!”利威尔拿起餐布在我脸上抹了一气,直接横抱了我起来,稳稳地走出门去,返程的马车上马布里特自己驾着辆回去了,我缩在座椅上,詹姆斯一句话没开口就扯起了缰绳,良久,利威尔才扔出一句话来,“以后不管科研发布会这回事也好,王政那副德行有什么新发明都要死盯着,你要是因此暴露了,得不偿失。”

    “嗯,”我好不容易在酒精的扰弄下勉强平复了情绪,“大哥,你说我还能留下吗……”

    “说的什么屁话,”他明显心情不好,“埃尔文是个聪明人,你好好动动脑子想想,他没理由赶你。”

    嗯……那就好……多么熟悉的场景,只不过现在我是满身酒气,裹着一件别人留下的浅卡其色西装外套,又歪倒在了座椅上——大哥,真好,有你的地方,不管在哪里,都能让人放心睡着……利威尔……兵长……

    ——————

    后来,我的处境变得局促了些许——随和的马布里特虽说不会甩给我脸看,韩吉和米凯也忘得快,可埃尔文对我的意见貌似更大了一些,期限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三,刚刚打造出来的四冲程发动机在院子里停放着,可是问题来了,并没有汽油或柴油。要怪只能怪这个时代过于落后,这方圆十几里内我几乎都骑马转遍了,军团旁边大片的拓荒地里劳作的有很多小孩子,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难民的孩子,是没有参加远征的玛丽亚之壁的难民。

    经过一片树荫,大榕树下缩着三个小小的身影,金色短发的男孩子一脸痛苦躺倒在地,我下马,“他这是中暑了。”

    “中暑吗……果然是!”棕发的男孩子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都跟他说了不要强行赶上我们的进度……爱尔敏他就是不听!”

    主角三人组,真是幸会。

    我蹲下身子,爱尔敏这个时候不出十岁,个头还很小,“帮我把他送上马背,我们去调查兵团的医院。”

    “可……可是,那边的监工不会愿意……”爱尔敏有些局促,我强行扶他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别管那么多了!”

    我一路牵着马,后面那两个小孩子,沉默寡言的三笠以及热血的艾伦一路跟着,兵团里的医院此时并不紧张,那个叫艾伦的小孩子自从进来那一刻起,眼里就全是自由之翼。

    “怎么了这是?”

    我没曾想在这里遇见了利威尔,便实话实说,“拓荒地里的小孩子,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那个,我知道,不是士兵,他的医治我自费。”

    他伸手,捏了捏那小子的头皮,“不过是中暑了,带进一楼病房,补充点盐水就是了。”

    他说话的时候,艾伦一直盯着那绿色的披风——医院的走廊里明明没有风,可在他眼里,这自由之翼,一定是飞舞着的。

    “看够了么小鬼?”利威尔抱起手臂来,“怎么,你们两个也是中暑?”

    “啊……不是!”艾伦紧张得有些结巴,而那个小小的护夫狂魔三笠小丫头赶紧拉了他一把,把他放在了自己身后,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瞪着利威尔,不带一点儿自卑与慌乱。

    “麻烦的小鬼。”利威尔转身,“乔…嘉德,闲的没事就继续干你的活,还嫌事儿不够多么?”

    那一声“嘉德”我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真的是在叫我,我突然恍惚了——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嘉德,我知道,他是顾及到有外人在,哪怕是小鬼,无一丝疏漏的习惯让他自然而然改了口,可这一声,给了我一种我还是林栀的错觉——

    不,我一直都是林栀,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

    “嘉德妮娅姐姐……”爱尔敏恢复过来后怯生生地和我谈天,我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这样叫就不合适了,我比你大太多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

    “你叫我……”此刻艾伦也抬头看我,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瞬间击中了我的心,多少日子里我还是忘不了托尔的眼睛,我垂下眼眸,“叫我嘉德姑姑,可以么?”

    “嘉德姑姑……”金发男孩子渐渐熟悉了这个称谓,他冲我痛痛快快鞠了一躬,“谢谢你!”

    医院的走廊里依旧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息,不是壁外调查后的时期,这个时候的病号倒是很少,但还是会有穿着自由之翼制服的护士路过,前方的轮椅处,利威尔看似跟伤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但我知道,他会在注视我。

    我以一种不熟悉的姿势,还给了那个男孩子一个心脏礼。

    棕发男孩子兴奋地叫出了声,名叫三笠的冷漠女孩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孩子们加油好好长大,这个时代的主角,一直都是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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